如果不是邊界——觀《未存在的故鄉 第一部:只隔一江水》

轉載自<馬料水報>

一、
「你乖乖哋留係屋企,爸爸媽媽好快就返嚟接你喇。」少女瞪大眼睛,聽著父母莫名的話語,時而怯怯地點頭,時而不自然地望向別處。年幼的她不知道,這一趟原以為短暫的離別,將被如何操弄為沒有盡頭的永遠。

二、
1999年終審法院裁決,凡父或母獲得香港居留權 ,子女便有居留權。同年人大釋法,裁定只有在出生時,父或母已成為香港永久性居民的內地子女,才可擁有居港權。

以上,是《未存在的故鄉:只隔一江水》中穿插的兩幕。整個影片如上述的片段一樣,由數個章節組成,拼接著手機錄下的人物訪問、歷史政策疏理、新聞片段、劇場式的演出,圍繞的是一個生澀的主題:「港人內地所生子女居港權」。

刻下的傷

如果說這部紀錄片最觸動的地方,就是它補足了「人」的視覺。<刻在我手心>講述了一段女孩小鳳住院的故事。小鳳,內地出生,隨母親工作來到香港,卻不獲續期證件,於是長期處於「逾期逗留」被警察上門拉走、遣返的狀態。

旁白記敘當日探望小鳳的情形:穿保護衣,來到病床邊,聽小鳳媽講解病情。忽然,聽見一陣細微的、金屬摩擦的聲響。是小鳳用指甲在鐵床邊不停劃動,像 努力地寫什麼字一樣。「我遞隻手過去,佢又真係係我嘅手上寫字。小鳳媽問我佢寫緊咩,我話唔係好知啊,不過隱約似個『弟』字。小鳳媽嘆了一口氣:『佢又怪 我喇,怪我當初凈係帶細路落嚟,冇帶佢……』」當時小鳳媽申請單程證來港定居,政策只容許一名子女隨行 。

我至今不理解這是一項怎樣詭異的政策(有解釋說是鼓勵父母帶外匯回國,以促進當地經濟 ),但因此小鳳從小便承受著與家人分隔的創傷,小鳳媽則無時無刻被自責和內疚纏繞……想至此,那陣刺耳、不安的聲響再次出現;眼前黑色的屏幕,被劃出一道道痕跡不一的白色條紋。

吃人的政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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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播放之前,《未存在的故鄉:序》於25分鐘內,洋洋灑灑地呈現了全球各地近幾十年的政局:戰爭、貧窮、政治壓迫、剝削,這些標題下,是各地新聞報道、歷 史紀錄片的剪接。一開始接受如此大量的資訊的確有點吃不消,但看至此,我們又不難揣摩影片的信息:居港權,種族矛盾,或邊界爭議,果真是此時此地,只發生 於我們之間的單一事件?

據影片所述,二戰後大量移民從內地來到香港,任何非法入境者,若能抵達香港市區找到其親屬,便能申請居留權,此所謂「抵壘政策」。這背後是一套怎樣 的邏輯?國共內戰結束,中國政府急於清除國民黨餘黨;另一邊廂又正值香港經濟起飛的八十年代,需要大量廉價的勞動力。移民,正好達成了兩邊政府政治與經濟 的「雙贏」局面。隨後在中國表明收回主權後,港英政府又突然落閘:抵壘政策宣告廢除,實施「即捕即解」,內地居民需申請單程證才能來港。限制移民的狀況不 僅在中港——英國政府更將香港人由屬土公民降格為二等公民,不享有居英權。

接著,是1999年,見證著法治與掌權者的曖昧。終審法院的裁決被人大釋法推翻,出生前父母未是永久居民的內地子女,一律沒有居港權。觸發點,只是 香港政府的掐指一算:167萬人口增長,7100億的經濟負擔,香港玩完。媒體馬上充斥著「移民潮」的負面影響,甚少人理會數據的真實性。影片隨後剪接了 一段立法會議員的發言,指出港府提出的人口負擔純粹是推論,根本缺乏統計基礎——但鮮有出現在報道中。

我又記起影片中另一段故事。當年順寧道重建區的租戶楊女士,帶著三個孩子的基層媽媽,被市建局游擊式的逼遷。申請公屋?她只有雙程證。這是理所當 然?我只知道,她從來沒有選擇。在內地出生,父母來港工作,不是她的選擇;人大釋法剝奪她的居港權,不是她的選擇;只能定期續期雙程證,以照顧香港出生的 子女,不是她的選擇。「俾人搶野仲被人鬧唔帶錢係身」,這是楊女士的申訴,卻無人理會。她是一個狂人,在政局的字縫裡,看出滿是「吃人」兩個字。

「人」的位置

臨近片尾,<悼文>呈現了三個片段,擁有相同的佈景:一個人撐起長方形黑布遮蓋全身,一位經過的路人撿起一張白紙,念出一段在爭取居留 權運動中犧牲的報道:在居權運動集會、絕食的遮打花園,在居港權判決被人大釋法推翻的終審法院,在拒絕審批居港權的入境署。對於那位用跳樓的方式永遠留在 這塊土地的女士,或在入境事務處前自焚的男子——儘管同情他們悲慘的經歷,我們卻始終冷漠。

冷漠,是因為不理解。當天的影後討論中,影片的創作者反問大家:我們能否想象大埔和中環之間有一道邊界,有一天下班後,發現家變成了回不去的對岸? 但黑布遮蓋的,又何止是他/她的面容或經歷?我們把小鳳與家人分隔的創傷,或楊女士疲於為居所奔命的崩潰,看成一齣齣個人悲劇,更是源自對歷史格局的不理 解——你我的命運,何嘗不是當權者之間利益、權力爭奪的犧牲品?這真的難以理解嗎?還是我們在嘗試理解之前,就已經落入壟斷一切的國族爭論?

未存在的邊界

首尾呼應的一段影像,有關移動,有關邊界:一條白色的中線,腳步有時輕輕踏過,有時站在邊緣猶豫不決或互相踩踏……有一班我們感知以外的人,在土地兩邊不停徘徊、奔波,心力交瘁。

我禁不住想,如果文章開頭提到的少女,此刻站在我面前,將周遭對她的指罵、對她境遇的漠視,透過不解的眼神與我相對:我該如何告訴她,這一切都只因 她生在國土邊界的另一邊;她又該如何理解,國土的另一邊,即是文明、道德的另一邊?或許我們自己,也不甚了解。我開始覺得,那一條我們念茲在茲的邊界,其 實並不存在。那麼,在它尚未存在之前,我們又憑什麼判斷資源是否錯置?憑什麼劃分你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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